一瞬間覺得有些怯了，她總覺得心裏有一把聲音在拼命地阻撓她上前去找葉英。

不，不止一把，是兩把。

她還是往前走了一步，可心中的聲音更加強烈了。

「你以為你是誰，你就是個孤兒，沒人要的人。」

不是，不是的。爹娘養不起才……

「那還不是沒人要？野種。」

她不是，她不是野種，她只不過是爹娘養不起，這年頭很正常，而且她還有阿嬤……

「那不就是沒人要了嗎？反正是個賠錢貨，要你來有何用？難不成還能當個則天第二？」

她抱著頭蹲下，“不是的，別說了。”

「你對他是負擔，是雜念，你根本一無是處！」

她只是搖頭，“不是的，你不要再說了，不要說了……”

「海棠你配不上他的。你連給他提鞋都配不上，還說什麽喜歡？」

她狠狠地敲著自己的頭，“我沒有……我沒有喜歡他……”

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光，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，望著葉英的背影怔怔然。她喜歡葉英，她喜歡葉英？

曾經被塵封的記憶似洪水一樣流出，把她的頭撐得快要裂開似的。海棠急忙起身，眼前卻是一黑。她伸手向旁邊摸去，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。大口喘著氣，她已經站不穩了。

以為自己會摔倒，以為自己會重重地倒在地上，可是預料中的痛感並沒有襲來。頭卻越來越痛，痛得快要喘不過氣，眼前的黑暗也越來越沈。明知道有人接住自己，可她已經想不到是誰了，“是誰？”

有些溫熱的手搭在自己額上，她覺得自己好想吐。殘存的理智告訴她不能吐在別人身上，只能掙紮著往旁邊滾。那人似乎也沒料到她會掙紮，頓時她便摔落在地。她努力爬起來，可剛坐起來，卻不得不撐著地面，胃裏一股酸意翻出，開始陣陣幹嘔。

眼前已經不是一片黑暗，能隱約看見地面。

溫熱的手掌在自己背後輕拍，她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能吐出來。臟手擦了擦嘴，把臉都弄得有些臟，甚至帶了些土到了嘴裏。海棠擡起頭，正好對上了那個人的眼。

眼前黑暗漸漸消失，她也看清了那是誰。

“葉英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是不是，喜歡你？”

葉英的神色有些暗了。

“問你自己。”

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樣號啕大哭：“我不知道！你們都在欺負我！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喜歡，還不告訴我，還不讓我喜歡，還罵我說我是野種不配喜歡，可我不是啊，你們欺負人，我不是，我不是野種，我在天策府有那麽多兄弟姐妹，為什麽要這麽說我啊為什麽――”

“葉海棠！”

葉英第一次在海棠面前表現出如此憤怒的情緒，把海棠都給震住了。下一刻她就被抱在了溫暖的懷裏，打著嗝聽著抱她的人柔聲道：“海棠，自信一些，沒有人說三道四。”

葉英不知道她忘記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和此事有關，但他直覺如果不把這件事解決了，海棠將會一直活在自卑裏。他突然想到平日海棠嬉皮笑臉的模樣，心中卻埋了如此多對自己的低看，甚至覺得什麽都不配擁有……

真是個傻姑娘。

如果葉英是跟張躍一樣是個普通人家出身的弟子，或許她就不會這麽想了。葉英明白，他是山莊的“公子哥兒”，而她是個孤兒――這件事會在她心中有影響。只是他原本以為海棠是個開明的人，她不會去在意這些，而他自己也是不在意的。只是葉英想錯了，她對身份不配這件事的在意的程度，超乎他的想象。

二人之間微微拉開距離，海棠起身，突然一下站起來眼前又有些黑，再加上頭疼未散，頓時沒能站穩。溫暖有力的手在她即將倒下的一瞬攬著她的腰，把她帶到了安定的世界裏，海棠頓時覺得心中一暖。二人找了塊石頭坐下，海棠低頭玩手指，沒有說話。

氣氛很僵，她不知道說什麽好――尤其是想起了自己曾經喜歡葉英，卻把這些情感給忘卻了之後，她覺得沒法面對葉英。

“你為何，那麽在意身份？”葉英率先打破僵局。

“那是因為你不是身份低的那個，而我是。”海棠很直白地回答，“我一直以為我活得很直白，因為天策府從來不講究出身，只要有能力，甚至可以當上統領――比如李師伯，我是說，李統領。”

後半句她沒有說，葉英已經了然。

“說實話我覺得不真切，我是真的喜歡了你嗎？雖然記憶裏的我曾對你說過這話，但現在感覺，很陌生，很不真切，仿佛一切都是假的。”她低了頭，“要是有一個身份地位如此尊敬的人在我身邊，我肯定會跑掉的。”

可葉英的態度也很迷，她也摸不真切。不管是剛恢覆的記憶還是一直都記得的記憶裏，葉英從沒和她說過一句諸如喜歡的話，卻在她忘卻過去之後哄她，要她叫他“英哥哥”。她又擡起頭，小臉臟兮兮的還沒來得及擦，眼睛炯炯有神，如同往日一樣閃著光，“那個――英哥哥，對吧，我是這麽答應你了，而且還答應了兩次，是吧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說實話我不敢信，我覺得那些記憶都是假的。”她抱著頭，又有點痛了，“但既然你也有這些記憶，就說明這些都是真的。”她頓了頓，繼續道：“你能不能，用打的也好罵的也好什麽方法都好，讓我相信它們？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他是不高興了嗎？因為自己說不相信記憶？

不知道為什麽海棠心中忽然漏了一拍，她急忙抓著他的袖子，“不行，要的，你沒辦法的話我去想辦法，我找大夫……我直覺這些東西都是很重要的，可是我就是沒法相信，它們好像是別人的記憶一樣，對我而言是那麽遙遠……可直覺說它們很重要，我不想質疑它們！”

“不必。”葉英又重覆一次。海棠眼底的慌張他看在眼裏，海棠的害怕和擔憂他清楚。他不知道為什麽海棠會如此不安，不安到把對他的記憶當作是別人的記憶，可他知道這根源一定和自己有關。

「大公子，你說我表哥奇怪不奇怪？自己喜歡了姑娘，不去同姑娘說，難道真的等著姑娘被別人家提親嗎？」

“海棠，你不需要做什麽。跟著我。”

“去哪？”海棠眨眨眼，突然說跟著他，這月亮都快升到天的最高處了還要去哪？

葉英把她的手打開，然後放在自己手裏，輕輕握著。她茫然地擡頭，恰好看見葉英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。

糟糕，心跳好快。

“用心跟著我，海棠。”

“英……哥哥……”她幾乎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這個稱呼。葉英聽見了，似乎很高興，握著她的手又緊了些。

“臉。”葉英提醒。

海棠趕緊擦了擦，眨了眨眼望向葉英，“幹凈了嗎？”

可她沒註意到自己的手也是臟兮兮的，這一擦反而把臉擦成了大花臉。葉英嘴角的弧度就沒放下來過，他放開了握著她的手，拽起自己的衣袖，輕輕地捧著她的臉擦了擦。雖然不能完全擦幹凈，但已經比剛才泥土還黏在上面的狀態好了許多。海棠的臉頓時紅了，忙站起身，眼前又發黑。葉英註意到了她的異常，起身半抱著她的肩膀，等她緩過來了才輕輕放開。她撓了撓頭，“是不是最近老躺著，總覺得這身體沒以前自在了。”

葉英大概是搞不懂這個人的腦回路的。按理說大病初愈的人就不適宜跑來跑去，可海棠剛覺得身體不自在，然後馬上拿起她放在一旁的槍就要和他切磋。

“胡鬧。”

“我沒有胡鬧啊。”海棠斬釘截鐵：“肯定是躺太多了，身子都躺懶了！這是不行的！”

他伸出手，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頭，半命令道：“回去休息。”

“我――”

“休息。”

海棠嘟起嘴，“你這麽兇，我真的會喜歡你嗎？”

葉英想了想，又想到了葉天霽的表哥的故事。她覺得他兇的話，那他不兇就行了吧？他將劍背好，把海棠手裏的槍也拿了過來，在她剛“餵”了一聲時一把將她橫抱而起。輕功點地，轉身二人已經到了入住的坊間。海棠被他放到地上的一瞬，他就挨了海棠一拳。

跟小貓一樣沒什麽力氣的一拳，任是葉英也知道她是開玩笑的。

“早些休息。”葉英把槍交還給她，不經意看了看槍口開刃處，已經磨鈍了。海棠剛拿好，又被他拿了過去，似是很珍惜地研究槍尖。她撓撓頭，也知道自己沒好好保養葉英給的寶物，登時整個人都慫了，“我、我回去好好拾掇。”

“無妨。”這種小事讓葉天霽去就行了，“明日來取。”

啊？這槍還管修的？“可明天你們不是回去了嗎？”

“早些來便好。”

“嗯，好。我回去休息啦，英哥哥也早些休息。”海棠後退了一步，朝他揮揮手，而後邁著輕快的步子回房了。葉英拿著槍，剛轉身要進屋，就看見了站在門口迎的葉天霽。

一臉笑意，看著太欠揍了。

他把槍交給葉天霽，葉天霽懵了懵，以為自家大公子要他把這把槍放好。剛要走進屋裏放，卻聽見葉英的吩咐：“磨槍。”

“啥？”不是，這哪來工具磨啊？又不是山莊！葉天霽看了一眼槍尖，謔，都磨成這樣了，這剛恢覆生氣的鎮子裏哪有工具給他用啊！“大公子，您這是難為我……”話都沒說完，他就看見了槍底部的落款。單字一個“英”，娘啊，這槍是大公子親手打的――而他卻是從海棠娘子手裏要回來的，說明，這把槍就是那把“山莊傳說”中的送出去了的武器？

那他也只能磨了啊。“諾，天霽馬上去辦。”

葉天霽覺得自己很可憐。

他為了找到磨槍的工具大半夜找了整個鎮子，唯一的打鐵鋪因為疫病早就關了，鐵匠也拖著全家出逃了，只留下了丟在那一個多月的工具。這些工具已經沒有那麽好使了，可總比沒有工具好。

就這樣，也花了整整一宿才磨好。

天空已經泛著魚肚白，雞鳴已是三巡，葉天霽打了個大哈欠背著槍回房裏。這一會兒還得先去長安城和良叔見一面，然後啟程回山莊，本來就最該休息的，卻不得不通宵。哎，大公子沒心上人，難過的是得不到大公子指點迷津的山莊弟子們；大公子有心上人，難過的，還是身為山莊弟子的他。

又打了個大哈欠，剛要抄近路用輕功飛入坊內，竟看見了一個人影坐在了房門口。不用說也知道是誰的，她甚至還屈膝把頭埋在懷裏睡著。“真這麽困為什麽不回房裏睡？”他搞不懂這些有意中人的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，但他決定不要吵醒她。

海棠定然是要拿槍的，那他為什麽要直接給她？大公子拿走的應該讓大公子去還啊。

心中打定主意，他繞到了屋子背後，輕功一躍就跳到了窗臺前。輕輕敲了敲窗戶，低聲道：“大公子，是天霽。”

窗戶被打開，葉天霽翻身從窗戶裏進來，葉英已經是一臉的不認可了。他趕緊把槍送到葉英面前，“海棠娘子在門口候著。”

葉英接過槍，臉上恢覆成原來沒什麽表情的狀態。把它珍惜地放在一邊，換衣服，穿上了他不常穿的氅衣，動作一氣呵成。畢竟也是習慣自己一個人住，平日生活沒人伺候，不論是更衣還是洗漱，他都沒要葉天霽幫一點忙。

“你休息吧。”他拿著槍和劍往外走，“午飯後去長安城。”

“諾。”哎呀可以好好睡一覺了。大公子趕緊去找海棠娘子最好去遠點的地方卿卿我我，別跑回來吩咐些什麽打擾他美夢了。

他輕輕拉開房門，果然門口蹲坐了個人兒。

她的黑發只挽起一半，有一半還放在身後，輕輕地用繩子紮著發稍。葉英這才想起來，原來海棠還沒有及笄。

他把氅衣脫下，搭在她的肩上。海棠感到了暖意，又把頭埋得更深了些。葉英一個人抱著兩個武器站在海棠身邊，只是一言不發，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沈思之中。

當海棠醒來的時候，她便看到一個人沐浴在陽光下，抱著劍和槍想東西想得出神的模樣。她剛要起身，身邊的人有了動靜，她一楞，又坐了回去。

糟了，自己動作太大，把他驚了麽？他好像經常會冥想劍道，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不該的事？

“海棠。”

葉英下了階梯，轉身把槍拋給海棠。海棠急忙抓穩，身上的衣服也來不及撿了，“怎麽了？”

“切磋。”

“……”餵餵餵，昨天晚上是誰不讓她切磋的？“這裏不行。”

葉英想了想，覺得也是，把掉在地上的大氅撿了起來，塞到海棠懷裏，下一刻就已經將她橫抱起，直接輕功一甩飛出屋外。尋了塊空曠的地，海棠被葉英放了下來，她剛要抱怨葉英突如其來的橫抱，卻根本沒時間了。

葉英的劍沒有出鞘，人已經站在空地上等著她，“點到即止。”

“好。”海棠把衣服放下，拿起槍一躍而起，輕盈地落在他的面前，“我自己能走，你不用抱我。”

“嗯。”他怎麽忘了，海棠不太喜歡別人過度幫她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海棠臉上已經是汗如雨下。她用槍撐著自己以免因為過度消耗體力而摔下，葉英卻跟個沒事人一樣站著想東西。海棠知道他肯定是在想劍道的事，今天他叫她來，使的第一招就是實實在在的，毫無以往那種你追我逃的招式。而且，她第一次見葉英使那樣的劍招。

可能因為是切磋吧，葉英雖劍氣凜然但海棠明顯感受到他最多只用了三分力氣。樸實無華的劍招之下加了幾招虛招，讓海棠好幾次判斷錯誤險些崩盤。好就好在海棠平日訓練認真，葉英的招式她雖然沒見過，但也能勉強應付。

可她大病初愈，腦子跟得上並沒有用，體力跟不上。

幾次切磋都被葉英中途打斷，快些的休息不過喘口氣的功夫，慢些的也最多半柱香――想來也不是為了休息而打斷的。海棠見他興致勃勃也沒願意說，她在連續切磋五場之後體力就已經跟不上了。

現在第八場剛結束，海棠心中盼著能多些時間休息。

“海棠――”葉英註意到了她的不對勁，走近了些，“怎了？”

本來想要求多休息一會兒的，但一擡頭看見葉英已經豁然開朗的眼神，海棠又把那句話給咽了下去，搖了搖頭，“沒事。”

她隨手把汗抹去，又把槍拔起，後退幾步，“再來一場，是嗎？”

“嗯，最後。”

“那我就不留情了。”她話音剛落人就已經沖到了葉英的面前，葉英轉身閃躲，而後出招。二人又對打了五十餘招，正如海棠所言她是真的沒留情面，除了槍勢沒有殺人氣之外她幾乎招招指向葉英的“七寸”。可正因此，不過是五十餘招的比試，葉英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招式。

他的劍架在海棠脖子上的時候，海棠的槍還沒來得及出。

“海棠認輸。”她喘著粗氣，臉上的汗從她瘦得分明的下顎落下，“英哥哥，搭把手。”

話音未落她就已經雙腿一軟，眼見著要栽在地上，被葉英收劍撈起，半趴在他的懷中。

“你想的劍招，成功了嗎？”

她怎麽知道……

海棠的聲音沒有方才來得有精神氣，而是軟趴趴的仿佛在向葉英撒嬌：“我當然知道，又不是第一次和你過招……打得太開心，腿軟了都不知道。”

葉英才想起來，她是個病剛好的人。心中愧疚感油然而生，卻聽見海棠輕快的笑聲，“能幫上你的忙太好了。”

她不是沒用的人，對葉英來說，她不是沒用的人，這太好了。

葉英扶著她到樹陰下，又一次想起了公孫大娘的話。

「年輕人，你劍氣不穩，似是不能收放自如，皆因心中沒有念想。有些時候，人的心中需要信念需要希望――也就是說，偶爾你得明白，你想要些什麽，然後去做，去要。」

海棠，絕不是雜念。

也許是他的信念也說不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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